泰納論拿破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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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出乎常格,而更為奇特的是,他不僅是非凡的,而且是無與倫比的;從他的氣質、本能、特性、想像力、情感、道德精神來看,他似乎是用另一種金屬組成、在不同於他的本國人和同時代人的獨特的模子裡澆鑄出來的。顯而易見,這不是一個法蘭西人,也不是一個十八世紀的人;他是屬於另一個種族和另一個時代的人;乍一著眼,就可以在他身上辨別一些外國的東西——義大利的和另外的某種東西,難於類比或全不相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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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而且歷史地……他是義大利1400年的活動家、軍事冒險家……這樣一些偉大人物的後裔,他經由直接的世系繼承了他們的血統、內在結構、心理狀態和道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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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人的情感要比今天更熱烈、更深厚,欲望要比我們更強烈、更狂放,意志也更急切、更堅定……這些特點,在這位十五世紀的偉大後裔身上重又出現了……即使在馬拉戴斯塔家族①和博爾賈家族②中,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具有如此敏銳、如此衝動的頭腦,能夠突然地幹些什麼或不幹些什麼……在他身上,沒有任何觀念是思辨的和純理的;沒有任何一個觀念是真情實事的單純的摹寫或盡可能單純的圖景;每一個觀念是一種內心的激發,自然地、立即地轉變為行動;每一個觀念迅速地沖向它的極限,而如果不為某種力量所抑制和阻遏住,就會毫不中斷地達到那個極限……沒有一個人如此易於激動,如此易於勃然大怒;何況他又常常故意任情生氣:因為在適當的時候任情生氣,尤其在目擊者面前任情生氣,就顯示出一種恐怖狀態,威脅人讓步,迫使人順從,而他的這種暴怒,部分是經過考慮的,部分是不由自主的,在他的公共生活和私生活中,無論對外間人和對自己人……當他需要樹立一個榜樣和鼓勵“他的部屬堅忍土作”的時候,這樣做,既發生作用,也予他以方便。——在公眾和部隊裡,人們會以為他是鎮定沉著的;但是除了在戰場上,他戴上銅面具,在舉行官場儀式時,得裝出一副莊嚴的樣子以外,他本身幾乎總是感覺印象和外在表情混雜在一起的,內心的東西流露在外部,他不能控制他的舉止,而像爆炸一般進發出來……
……沒有人比他更急躁的了,穿衣的時候,他把不合身的衣服拋到地上或丟在火爐裡……沒有什麼思想比他的思想更湍急的了,當他要寫字的時候,他的筆跡……是不連貫的、無法辨認的一些字的組合體;那些字有一半沒有字母;如果他重讀他寫的字,他自己也讀不懂……於是他只得口授,可是他說得那麼快,以致他的秘書也記不下來……——再沒有人像他那樣噴薄倒瀉般地說話的了,有時候既不沉著,又不謹慎,盡是廢話,又不恰當,這是由於他的智力和精神都很充沛之故。在這種內在力量的推動下,事業家和國務活動家變成了熱情興奮的即席發言者和論戰家……即使在國務會議裡,他也放任自己,忘記了要討論的事件,左拉右扯,搞上兩、三個小時……強調這一點,重複那一點,決心要說服別人或駁倒別人,最後,他問在座的人,他說得是不是對,而在這種情況下,總可以發現所有的意見都屈從於他的意見。經過思考,他懂得了用這種辦法來取得一致意見的價值;他指指他的椅子說:“你們得承認,坐在這個座位上是非常容易變得聰明的。”可是,他欣賞他的這種聰明,他聽任自己受情感的支配,而他的情感控制著他,更過於他控制自己的情感。
……奇怪的事情是,像這樣的一位軍事家和政治家,當他激動起來了的時候,往往看到他流出眼淚來。他曾看到過數以千計的人死亡,也曾使數百萬人遭到了犧牲。瓦格拉姆、波特森戰役以後,在一位臨死的老夥伴的床頭,“他嗚咽啜泣”,他房間裡的一名侍從說:“我看到他離開拉納元帥以後,在早餐時哭了一場,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兩頰流到他的餐盤裡。”這並不僅僅由於身體上的感覺,由於被砍斷了的血肉模糊的屍體的那種直接景象如此深深地觸動了他;而是由於某一句話,某一個簡單的觀念幾乎早就像針一樣刺痛了他……1806年,當他出發到部隊去而向約瑟芬告別時,他的柔情使他發了一次神經性疾病……終於引起了嘔吐……——1808年,當他決定同約瑟芬離婚的時候,同樣發了一次神經性疾病和胃病,整夜像婦女一般激動和悲傷……約瑟芬說:“的的確確,他的淚水把床濕透了。”……——他的異常了不起的一點是,他的有計劃的。清醒的思想幾乎始終主宰著一切;他的意志力比他的智力還更加令人吃驚……要估計這種意志力,僅僅指出它所產生的魅力,計算它所俘獲的數以百萬計的人,列舉它所克服的那些巨大的、外來的障礙是不夠的,還必須、而且尤其得設想這個意志力正像駕馭著由那些前蹄起立的怒馬所拉的車子一樣,堅定地控制著內在的激情和熱狂的活力;這個意志力是一個馭者,使勁伸直雙臂,不停地緊緊勒住這些幾乎無法馴服的戰馬……操縱它們的激烈行動,配合它們的跳躍,利用它們的失蹄,以免他的車子在懸崖峭壁上賓士。如果這種理智的觀念能夠這樣天天保持住它們的主宰地位,那是由於生機遂勃的巨流在滋養著它們,它們在他的心靈裡和氣質裡有著深厚的根基,而這個向之提供旺盛的滋養濃的潛在的根基,是比他的智力、甚至比他的意志力更為有力的原始的本能,這種本能力圖成為一切事物的中心,力圖使一切事物同其本身聯繫在一起,換言之,這就是利已主義。
這個利己主義並不是沒有生氣的,而是活躍的和到處氾濫的,它和活動及其才能的增長成正比例,隨著教育和環境而發展,由於取得成功和無往不能而擴大,終於成為一個怪物,終於在人類社會集團裡聳立起一個巨大的自我,這個自我不斷貪得無厭地、頑強地擴大包圍掠奪物,挫敗一切反抗,限制一切謀求獨立的活動,在它所強佔的無限領域內,不容許有任何生物存在,除非它是這一自我的附屬品或工具。--早在他青年時代甚至兒童時代,這種併吞性的性格就已經萌芽了……追溯到他早年在科西嘉島老家的時候,他就曾把自己描繪成為一個惡作劇的年輕野人,反抗一切約束,喪盡良知:“什麼也不能約束我,我誰也不怕,我打了這一個,我抓傷了那一個,我使人人懼怕我。我的哥哥約瑟夫被我咬過、打過,當他開始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的時候,我已經先告了他的狀。”此後,他將永不厭倦於搞這一套高明的把戲;這種對他極為有用的隨時說謊的才能是天生的;後來他長大了,他以此自豪,把它作為爭取“政治優勢”的征驗和手段,並且樂於回想起他的一個叔父曾在他兒童時代頂言他:“由於他習慣於常常說謊,他將會統治這個世界。”
請注意這位叔父的話:這句話概括了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和這個地區的人的全部經驗;這確是科西嘉島的社會生活所提供的教訓;由於一種必然的聯繫,道德精神總是同風俗習慣相適應的。的確,在整個這一地區和整個這一時代,就是這樣的道德精神,因為也只是這樣的風俗習慣。在那裡,員警是不起作用的,法庭是不存在的,公共事務由能夠把持這種事務的人掌握;在那裡,私鬥成風,既不遭到制止,又極殘酷無情,人人得武裝起來,用什麼樣的武器都行,偽裝、欺騙、下毒手,也同步槍或匕首一樣;這就是同十五世紀的義大利情況一樣的科西嘉島的十八世紀的情況。——波拿巴從這裡最早感受到的影響,是和博爾賈、馬基雅維裡所感受到的影響一樣的;由此,他身上的這種早期的未臻成熟的思想,隨後就將成為一種完整的思想的基礎;由此,這也將被作為人類社會未來的精神結構及其概念的基礎……
……如果他尊重正義和法律,那只是口頭上的,而且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在他看來,法律是法典裡的詞句,正義是書本上的詞句,而實力則是駕於法律、正義之上的。這種業已如此顯著的性格,再度有了掂掂分量的機會,又放打上了相同的烙印,法國的嚴重的無政府狀態,使這個年輕人在兒童時代從科西嘉島的無政府狀態所學得的箴言更加深刻化了;因為從一個正在瓦解中的社會所獲得的實際教訓,同從一個尚未組織起來的社會所獲得的教訓是相同的。——在很早的時候,他的銳利的眼光,通過理論的虛飾和詞句的外表,就已經看透了大革命的真正的底細,這就是,自由的激情佔有無上地位,以及少數人控制多數人;是征服者還是被征服者,必須在兩個極端之中進行選擇;決沒有中間性的選擇。熱月9日以後,最後的帷幕己被撕破,在政治舞臺上,放縱和支配的本能,私人的貪婪,已經赤裸裸地顯現出來;誰也不關心公共利益和人民權利,很明顯,那些統治者是一個匪幫,法國是他們的掠獲物,他們不顧一切地使用包括刺刀在內的種種手段來保有他們的贓物……——在部隊裡,尤其在遠征義大利的部隊裡,從領土被解放起,共和主義的信仰和愛國主義的忘我精神,已經讓位給自然的欲望和好戰的激情。赤腳、敝衣,每天四盎司麵包,用的是在市場上絕無行市的信用流通券,軍官和士兵首先渴望從窮困中擺脫出來:“在阿爾卑斯山頂峰上想望了三年之後,這些可憐的人終於到達了‘上帝所許給的土地上’,他們要在這兒享受一番。”——從最初的那些日子起,將軍和他的部屬就已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了諒解,經過一年的實踐以後,這種諒解更完美無缺了。從他們的共同行為裡,可以看出道德精神正在失去約束,部隊還不那麼明確,將軍卻是一清二楚的;部隊約略覺察到,他卻看得很明白;如果他推動他的夥伴們去幹的話,那是從他們的欲求出發的。他只是於在他們前面而已。在要求立即作出結論的時候,他認為這個世界原是宴請所有來賓的一個盛大的籠席,不過,要在那兒吃得好,就得把手伸長些,自己先吃,只把殘羹剩飯留給其他的人。……
……在拿破崙看來,艦隊部隊、法國、人類,只是為他而存在的,只是用來為他效勞的……
當上了執政,隨後又做了皇帝,他就大規模地實行這個理論,而在他手上,經驗每天為這一理論提供新的證明。——在他作出第一個執政時,法蘭西人就俯首聽命了,他們繼續如此,像是自然得這樣做似的;小百姓如農民和士兵,以無知者的忠誠,上層人物如擁有爵位的人和政府官員,則以拜占庭式的卑屈,匍伏在他的腳下。——在共和主義者方面,絲毫也沒有反抗,相反,他正是從這類人中找到了他的最好的統治工具:元老院議員、使節或立法團議員、國家參事、法官和各級行政官。他在他們的自由、平等的說教後面,立即看清楚了他們的追求權力的本能,他們渴望指揮別人,謀取領導地位,即使在下屬之間也這樣;此外,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還渴求金錢和享樂。在救國委員會的代表和帝國的大臣、郡守、縣長之間的區別是微乎其微的:同是那一個人,不過服式不同罷了,原先穿的是短外衣,隨後穿上了繡花的外套……——至於1789年的知識界和文化界的自由主義者,他用一個符合於他們的身份的名詞斥之為“空談家”;換句話說,他們的所得知識是沙龍裡的偏見和書房裡的空想;“技斐特是一個政治上的笨蛋”,永遠“受到人和事的取騙”。 ——可是在拉斐特和其他一些人身上都有些使人困窘的小節,我要說的是,這些人的已被證明的大公無私,對公眾幸福的持續不斷的關心,對別人的尊重,良知的主導作用,忠誠,信實,簡言之,崇高而純粹的動機。拿破崙不接受這種同他的理論衝突的東西;在同這類人交談時,他當面就他們的高尚道德進行爭論。他曾突然地對馬蒂尼.迪馬說:“迪馬將軍,你不就是曾經信仰過自由的那種傻瓜嗎?——是的,陛下,我曾經是,我現在仍然是那種人。——你不是同其他人一樣由於有野心才為大革命效勞的嗎?——不,陛下,我很不善於考慮個人得失,因為我現在還站在我1790年所站的立場上。——你沒有能很好弄清楚你的動機;你不可能同其他人不一樣,個人利益是始終在那兒的……”③——……按照拿被侖的意見,人們利用一個人的利已心、恐懼、貪婪、好色、自尊心、競爭心,就可以駕馭人;這就是他在乎靜下來的時候進行思考的方式、方法。此外,要使人狂亂並不困難,因為人是富於想像的、輕信的、易受蠱惑的;激發他的自豪感和虛榮心,為他本身及其他一些人製造一種極端虛假的輿評,你就能夠隨心所欲地位他俯首聽命……——這就是拿破崙緊抓住不放的主要觀念,而且他在這種觀念裡越陷越深,不管這種觀念同顯而易見的事實有怎樣直接的、強烈的矛盾,但怎麼也不會使他擺脫出來,不論是英國人的頑強的力量,教皇的始終不變的甜言蜜語,西班牙人的公開的起義,法國人的沉默的抗爭,天主教徒的內心的抵制,還是法國人的逐漸的背離,都改變不了他;因為這種觀念是由他的性格決定的:他看待別人就像他所需要去看待的那樣。
……我想談談他的野心。野心是他的心智的原動力和他的意志的永恆的實質,它是如此地密切,以致不能同他本身區別開來,甚至有時還達到了不知不覺的程度。他對雷代萊說:“我,我沒有野心”;接著,他又以其平時的那種坦率態度說:“或者,要是我有野心,對我來說,那是很自然的,是如此地天賦予我的,它同我的生命聯繫在一起,正像流在我血管裡的血和我呼吸的空氣一樣。”……“……權力是我的主婦;我花了很大氣力才得到她,不容她從我這裡被奪去,即使有人豔羨她也不行。”——這種野心既是貪之不足的,又是猜忌百出的,它對於那怕只有一個競爭者的想法就會生氣,對於只要稍稍加以限制的想法就會感到不快;不管已經獲得的權力多麼巨大,它還是要求擁有更大的權力;在離開最豐盛的宴席的時候,它仍然沒有吃飽……一位同他長期交往過的外交家,在從各方面對他進行觀察以後,用這樣一句很明確的話來概括他的性格:“他自己認為他是統治世界、並照他自己的意思來領導芸芸眾生的孤家寡人。”
這就是為什麼任何一個接近他的人,必須放棄他自己的意志,成為統治的工具……任何獨立性,那怕是偶然的、僅僅是可能會有的獨立性,都使他不高興:知識卓越和道德高尚的人,同樣如此,而且他會逐漸地把這種人排斥掉;到最後,他只能容忍那些唯唯諾諾、奴隸成性的人在他的周圍了,他的那些主要官員要麼是像機器一樣的人,要麼是他的狂熱的信仰者……從一開始他就把他的大臣弄成職員一般,因為他既掌握統治權,又管理行政事務,而且在每一個行政部門裡,他領導瑣碎的日常工作同領導全局同樣仔細;因此,行政部門的領導人只要替他當積極的辦事員、不聲不響的執行者、聽話的和專業性的助手就行了,完全沒有無拘束的、坦率的顧問人員。他說過:“要是他們的智慧或性格沒有某些平凡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要他們幹什麼。”至於那些將軍,他自己承認“他只樂於把光榮給那些不配享有這種光榮的人。”不管怎樣,他根據他個人的需要,“在任意使他們享有名聲和失去名聲方面成為唯一的主宰者。”因為一個過分顯赫的軍人,會變成一個過分重要的人物;必須設法使部下永遠順受約束。在這一方面,軍事公報用故意遺漏、偽造、調整等辦法提供最好的手段:“於是他可以對某些取得的勝利保持緘默,或者把某一位元帥在戰爭中的失敗改為取得了成功。有時候,一位將軍從公報上獲悉他採取了他從未來取過的行動,或者發表了他從未發表過的講話。”如果這位將軍對此提出異議,就命令他沉默下來或代之以補償損失,容許他進行搶劫、徵收軍用稅來發財致富。在成了擁有五十萬或一百萬法郎地租收入的世襲公爵或親王以後,就更加不會不保持其恭順;因為造物主已經採取措施來提防他的被造物了。他說:“這就是我使他們得以獨立的人,不過我很懂得怎樣把他們找回來,以免他們成為忘思負義的人。”事實上,如果他曾對他們大加贈賜,那只限於從被征服國家裡劃分出來的地產,他們的財富是同他的財富連結在一起的;此外,為了不讓他們出現經濟上的穩定情況,他故意鼓勵他們——讓他們本身和所有他的那些高官顯宦盡情揮霍,就以這種方式進而利用他們經濟方面的困難來任意驅策這些人……因此,“他細心培植別人的一切不光彩的激情……他歡喜尋找別人的弱點,隨即抓住這些弱點:薩瓦里對金錢的渴望,馬雷的餡媚的劣根性,康巴塞雷斯的虛榮心和好色,塔列蘭的滿不在乎的厚顏無恥和放浪不羈的敗德棄義,迪羅克的冷酷無常的性格,富歇的雅各賓主義者的缺點,貝蒂埃的愚蠢”,他都注意到,他欣賞這種弱點並利用這種弱點……
……
其他國家的有些元首也有以虐待人民終其一生的;不過,他們的目的在於為了國家的利益來完成某些可望成功的事業。他們所說的公共福利,並不是他們頭腦裡的幻覺,並不是由他們的奇思怪想、由他們個人的激情、由他們的野心和自身的虛榮心炮製出來的空洞的詩篇。在他們本身以外和他們的夢幻以外,對他們來說,還有一樣真實、堅固和頭等重要的東西,這就是國家,亦即一系列團結在一起的、綿延不絕的、世世代代無限地存在下去的社會集體——宏大的組織結構。如果他們讓目前的一代人集體,那是為了未來世代的利益,把他們從內戰中或從外國的統治下拯救出來。他們通常倒像是優秀的外科醫師,如果不是出於德行而這樣做的話,至少是出於對王朝的感情或由於家族的傳統;由父傳子,他們具有職業上的自覺,他們的自始至終的目標是讓病人獲得安全和健康。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不動過度的、難以忍受的和太過冒險的手術……他們竭力著眼於他們本身以外,為他們身後作好推備,使國家即使沒有了他們,也將能在歐洲衝突的變動中和未來歷史的難於預測的機運中堅強地存在下去,保持住獨立、強大並受到尊重。這就是在舊制度下所說的國家的理性;這是歷八百年之久在王公會議中普通傳誦的一句話……無疑,國家的理性也容忍過和准許過不少不信守諾言,不少暴行,明確地說,不少罪行;不過,從政治方面來說,尤其從對外活動來說,它提供了一個有益的指導原則。在這一原則的不斷支配下,三十位君主曾為此努力,他們堅定地、持續地……一個省區一個省區地把法國建立了起來……
但是,在他們的這位倉促就職的後繼者那裡,卻並沒有這一原則;坐在寶座上同在戰場上一樣,將軍、執政或皇帝,他依然是一名憑戰功升遷的軍官,只關心於他自己的高升。由於教育上的巨大缺陷,由於性格和心智方面的弱點,他不是把自已從屬於國家,而是把國家從屬於自己;他並不去看看在他自身短暫的生命以外,還有一個將要長久存在下去的民族,因此,他為了目前就犧牲未來,他的事業也就不可能持久。在他身後會有大災難:他並不在意人們會說出這種可怕的話;更加糟糕的是,在他的心靈深處倒還急切希望大家都這樣說。1803年,約瑟夫就曾說過:“我的兄弟希望人們深切感覺到他必須存在,並希望會被認為這一存在是一件極大的好事,而沒有他的存在,人們只能在戰慄中瞻望未來。他知道,他也感覺到他與其使用暴力或利用對他的感戴來進行統治,還不如利用這種想法來進行統治。要是明天或有那麼一天,人們會說:‘現在一切都已經就緒和平靜,現在已經有了一位指定的後繼者,拿破崙可以死去,將不會有什麼麻煩,也不必擔心有什麼變革了’,那麼我的兄弟將不會認為是安全的……這就是他的行事的準則。”④……在枉然虛度的那些年中,他從未想到過怎樣使法國在沒有了他的情況下存在下去;相反,他以竭力擴大兼併來危害那些原已獲得的東西,而從一開始,就已經看出帝國和皇帝終將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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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04年到1815年間,他使一百七十萬出生於舊疆域內的法國人死亡,在這個數目以外,還得加上大約二百萬出生於法國舊疆域以外的人,這些人是以盟友的名義為他犧牲或作為敵人而被他殺害的。——這些熱情而盲從的可憐的高盧人兩度把保障公共安全委託給他,贏得的卻是兩次遭到入侵;作為他們的忠誠的代價,留給他們的卻是在異乎尋常地流了他們的和別人的血以後,法國成為一個被割掉了共和國所取得的十六個郡的法國,它失去了薩瓦、來因河左岸和比利時,喪失了東北部的一隻大角,這是使國界獲得完整並保衛它最易在軍事上被攻破的那個點的一隻大角……更糟的是,法國縮到1789年的邊界以內,成了處於所有它的擴大了領土的鄰國中間一個最小的國家,受到整個歐洲的猜疑,確定地被那些抱有不信任和仇恨態度的威脅性國家包圍了起來……——這就是拿破崙的政治業績,就是運用天才幹出來的利己主義的業績:在歐洲建立的工程同在法國建立的工程一樣,作為他的主宰的和己主義給它們帶來了裂痕。從開始時起,這一帶有根本性的裂痕,已在歐洲這座建築物上顯露出來,十五年後就突然倒塌了;在法國的這座建築物,裂痕雖然不那麼明顯,然而也是嚴重的,這要在半個世紀或整整一個世紀以後才見分曉;不過它的逐漸的、緩慢的後果仍將是有害的,而這種後果又是肯定無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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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馬拉戴斯塔家族,義大利十二至十五世紀時的一個強大的家族,以擁護教皇,對抗德國皇帝著稱。
②博爾賈家族,義大利十五、十六世紀時的著名家族,出身於西班牙。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和政治活動家凱撒.博爾賈等都屬於這個家族。
③1809年7月4日--瓦格拉姆戰役前數日拿破崙同迪馬的談話,見迪馬:《回憶錄》,三,第364頁。——原注
馬蒂尼.迪馬(1753-1837),法國將軍,伯爵。曾在約瑟夫充當國王的那不勒斯王國任陸軍大臣。
④米奧.德.梅利托:《回憶錄》,第2卷,第48、152頁。——原注
資料來源:中國拿破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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