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涅論拿破崙
在拿破崙的極盛時期,我就一直看到他,研究他;在他走下坡路的時候,我也一直看到他,注意他。儘管他可能曾經企圖誘使我對他得出錯誤的結論——他常常喜歡這樣做——但是,他從來沒有辦到過。因而我不妨自詡已經把握了他性格上的主要特點,並且已經對他的性格有了不偏不倚的評價。而對於這樣一位由於環境的力量和偉大的個人品質而上升到現代史上無與倫比的權勢頂點的人物,他同時代的絕大多數人都可以說,好像透過棱鏡一樣,或者看到他的光輝燦爛的各個方面,或者只看到他的瑕疵甚至罪惡的各個方面。
我從一開始就力求使我同拿破崙的關係成為經常的和親密無間的,在這種關係中最初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頭腦及其思路的非凡的明晰和高尚的純樸。同他談話,我總感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他談起話來永遠是饒有趣味的,他抓住話題的要點,撇開無關緊要的枝節,展示自己的想法,一直不停頓地加以發揮。直到把它闡述得完全清楚明確為止。講到一事一物,總是用確切的字眼,或者在遇到語言習慣用法中還沒有這樣一個現成字眼時,他就創造出一個來。他不是同人交談,而是由他來講論。由於他思想豐富,又有口才,因而能領頭談話。他的習慣說法之一是:“我知道您想談什麼,您是想談如此這般的一點,好吧,讓我們開門見山就談這個吧。”
然而他對於別人對他講的話和反對意見,也並非充耳不聞;他對這些話或意見表示接受、懷疑或反對,而並不改變討論公事的語氣和超越討論公事的範圍。我把自信是真實的話對他講時,從來沒有感到過有什麼為難之處,即使這些活不大像是合他心意的……
他沒有多少科學知識,雖然他的支持者要人們相信他是一個造詣很深的數學家。他在數學方面的知識決不可能把他提高到超過任何一個炮兵軍官(他本人就曾當過炮兵軍官)的水準之上。然而他的天賦彌補了知識的不足。正像他成為一位偉大的軍人一樣,他憑著本能成了一位立法家和行政官。他的性格總是使他傾向於實證;他不喜歡模糊的概念,對於幻想家的夢境和理想主義者的抽象觀念,他也同樣憎恨,而且把一切不是明白而實際地講給他聽的東西,都當作不過是胡說八道而已。他所尊重的,只是那些能由感覺加以控制和證實的,或立足於觀察和經驗之上的科學。他最瞧不起十八世紀的虛偽哲學和虛妄的博愛主義。在這些學說的主要說教者中,他特別討厭伏爾泰,甚至討厭到了如此地步,以致一有機會,他就要對伏爾泰有文學才華的這種普遍看法進行攻擊。
拿破崙不是通常所指的那種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作為一個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他承認只有宗教有權支配人類社會。他把基督教看成是一切真正文明的基礎,認為天主教是最有利於維持秩序和使精神世界真正安寧的信仰形式,而新教則是擾攘不安的根源。他自己對宗教活動不感興趣,但對它們極為尊重,不准對奉行者有絲毫揶揄……
他天生具有一種能識別哪些人對他有用的特殊智慧。他很快就從這些人身上找出最能使他們依附於他的利益的那一面……尤其是他研究過法蘭西民族的性格,他一生的歷史證明他對此有正確的理解。他私下把巴黎人看成小孩子,常把巴黎比作歌劇院。有一天,我指責他公告中的主要部分顯而顯而易見是謊言,他微笑著對我說:“這些公告不是寫給您看的;巴黎人對一切都相信,我還能告訴他們許許多多東西,他們都不會拒絕接受。”
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他把談話轉到對歷史的討論方面去。這種討論一般地顯示出他的史實知識的不足,但領會起因和預見後果卻極其精明。他猜測的比知道的多,並且,當他把自己的思想色彩加到人物和事件上面去的時候,他講得很巧妙。他總是引據同樣的幾句話,所以他一定是取自很少的幾本書,大抵是些古代史和法國史上最為人們所熟知的節本。然而,他記住了一大堆名字和史實,其豐富的程度足以欺騙那些研究得還不如他全面的人。他崇拜的英雄是亞歷山大和凱撒,尤其是查理大帝。他異常地一心一意認為自己從權力上和稱號上來說,都是查理大帝的後繼者。
他在用極為牽強的理由力圖證明這種奇談怪論時,會忘其所以地同我談個不休……
他常常最感遺憾的一件事是,他無法接引正統的原則來做為他的權力的基礎。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深刻地意識到:喪失了這種基礎的權力是岌岌可危、搖搖欲墜、而又是容易遭受攻擊的。他從不放過一次機會焦急地向那些認為他是篡位而登上寶座的人提出抗議。他有一次對我說:“法蘭西的王位本來是空著的。路易十六沒有能保衛他自己。要是我處於他的地位,那次大革命——儘管這次大革命在前一階段的統治下使人們的心靈獲得巨大進步——決不會成功。國王被推翻了,在法蘭西國土上建立了共和國。我所取代的是共和國。法蘭西的舊王位被埋在它的垃圾堆下;我必須建立一個新的王位。波旁王室不能統治這個新建的基業。我的力量在於我的運氣:像帝國一樣,我是新的;因此,帝國和我完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君權神授的思想,對他的影響也很大。他同公主①結婚之後不久,有一天對我說:“我看見皇后在寫信給她父親時,信上的稱呼是‘神聖的皇帝陛下’。這個稱呼是你們慣用的嗎? ”我告訴他,根據擁有的“神聖帝國”稱號,又加上了教皇授予的匈牙利王冠的古老的日爾曼帝國的傳統,我們是慣用這種稱號的。拿破崙於是用莊嚴的語調回答說:“這是一個優美的習慣和極好的措辭。權位來自上帝,正因為如此,它才是人的攻擊所不能及的。今後有朝一日我將採用這個稱號。”……
拿破崙自認為是與眾不同的人物,是生來就要統治世界並隨心所欲地指揮每一個人的。他不尊重人,不亞於工廠中的工頭所感到的可以不尊重工人。他最喜愛的人是迪羅克。“他愛我猶如狗愛主人”,這是他對我談到迪羅克時所說的話。他把貝蒂埃對他的感情比作保姆對孩子的感情。這些比擬並不違背他關於激勵人的動機的理論,而是這一理論的自然結果,因為當他遇到不能簡單地用私利來解釋的感情時,他就把這種感情歸結為一種本能。
關於拿破崙的迷信有很多的議論,幾乎同關於他缺乏個人勇氣的議論一樣多。這兩方面的指責,要不是依據錯誤的意見,就是依據謬誤的觀察。拿破崙相信運氣,可是誰曾像他那樣地去碰運氣的呢?他喜歡誇耀自己命運好;老百姓樂意相信他是一個得天獨厚的人,這使他很高興;但是他並不自我欺騙。而且,就他的飛黃騰達而論,他並不願把太大一部分原因歸之於運氣。我經常聽他說,“由於我有才能,人們就說我運氣好;只有弱者才會責怪強者命運好。”
在私人生活方面,他並不和藹可親,但性情溫厚,甚至使寬容達到了成為一種弱點的地步。他是一個好兒子、好親屬,具有義大利資產階級家庭內部所特有的那些瑣屑的癖性。他容忍有些親屬的驕奢淫逸的行為,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去加以制止,即使制止這些行為對他顯然有利。尤其是他的幾個妹妹問他要什麼就有什麼。
拿破崙的兩位妻子②對他個人的舉止態度都無所抱怨。雖然這一事實已經為眾所周知,但瑪麗.路易絲公主的一番話對這一事實作了新的說明。她在婚後不久對我說,“我相信,他們在維也納對我想得很多,普遍認為我每天在受罪。真相往往並非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這是千真萬確的。我並不怕拿破崙,可是我開始感到他怕我了”。
儘管他在私人生活中是爽直的,甚至是隨便的,可是他在上流社會中卻並不顯得有什麼過人之處。很難想像還有什麼比拿破崙在會客廳裡的態度更尷尬的事情了。他為了糾正天生的與教育方面的缺陷而煞費苦心,結果反而使自己的缺陷更為突出。我相信為了增加他的身高使自己有威嚴的儀表,他會不惜作出巨大犧牲,可是日漸肥胖的身軀卻使他的儀表顯得更為平庸了。他喜歡用足尖走路。他的服裝要麼極端樸素,要麼極端華麗,力圖同他用圍的人形成對比。他確實曾叫塔爾馬③教他一些特別的姿勢他很喜歡這位演員,他的寵愛主要是由於他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著酷似之處。他很喜歡觀看塔爾馬在舞臺上演出;事實上可以這樣說,他見到了自己的再現。在他的記憶裡從來沒有對婦女說出過一句文雅的、或者甚至措詞恰當的話,雖然他的臉色和他的聲調往往顯示出他想盡力說上一句……
為了評價這位非凡的人物,我們必須隨著他登上他為之而生的那個宏偉的歷史舞臺。毫無疑問,運氣幫了拿破崙很大的忙;但是憑藉他的性格的力量,他的頭腦的敏捷和清晰以及他的軍事科學的巨大的綜合天才。他就已登上了命運為他安排好了的地位。他只有一種愛好,那就是熱衷於權力,他對於那些可能使他轉移其目標的事物決不浪費時間或財力。他是自己的主人,不久他就成為人和事的主人了。他無論在什麼時代出現,都會分演一個重要角色。但是,他剛開始建功立業的那個時代,特別有利於他飛黃騰達。他周圍的那些人,野心勃勃,貪得無厭,在一個成為廢墟的世界中漫無目的地東竄西闖,並無任何固定的導向;只有他有能力制訂出一個計畫,堅持下去,並執行到底。那是在義大利第二次作戰過程中,他設想出一項是他登上權力頂峰的計畫的。他對我說:“當我年輕的時候,由於無知與雄心,我是革命的。到了具有理智的年齡時,我就順從理智的我自己的本能,我撲滅了這場大革命。”他是如此習慣與認為自己是維持他所創建的制度的必不可少的人,以致最後他無法理解沒有了他世界怎麼能繼續前進。1813年,我們在德累斯頓談過一次話,我毫不懷疑他的話是以強烈的、完全的確信說出來的,他對我說:“我也許將被毀滅;但當我倒下時,我將把所有的王位和隨著王位的整個社會都拉下來。”
充滿他一生的種種巨大成功,毫無疑問,終於使他的耳目閉塞了;但是,直到1812年戰役,他因耽於幻想而第一次被屈服為止,他從未忽略過使他經常獲致勝利的那種深謀熟慮。不過,即使在莫斯科的那次災難以後,我們還是看到他以極度的鎮靜和充沛的精力進行自衛;毫無疑問,1814年戰役是他顯示出了最大軍事才能、而且是在辦法大大減少的情況下進行的一次戰投。我從來不是這種人——這種人為數頗多——他們認為1814年和1815年事件以後,他試圖以屈尊為冒險家的角色,並耽於最不切合實際的計畫來開創一番新的事業。他的性格和思想促使他輕視一切渺小的事物。正像大賭棍一樣,小賭的輸贏不會使拿破崙感到滿意,而只能使他感到厭惡。
常常有人問,究竟拿破崙基本上是好的還是壞的。我總認為對他這樣的性格,一般所理解的這些形容詞是不適用的。他經常專心從事與一個單一的目標,日夜致力與掌握帝國的機要;這一帝國通過逐步蠶食,最後囊括了一大部分歐洲的利益。他從來不會因擔憂可能由他造成的創傷而退縮,甚至也不會由於同實行他的計畫分不開的大量個人苦難而退縮。像一輛戰車碾壓前進道路上所碰到的一切東西那樣,拿破崙除了一往直前就無所考慮。他不理會那些無所戒備的人,他有時還想指責他們愚蠢。他對前進道路以外的任何事物都無動於衷,他對這些事物,不論好壞都不在意。他可能同情家屬的困難,對政治上的禍患卻漠不關心……
拿破崙具有兩重性。作為個人,他性情溫和,易於對付,無所謂好或壞。他在公職方面從不感情用事;他決不為愛憎所影響。他打垮或幹掉敵人時什麼都不考慮,只想到除掉這些人是必需的,或者這樣做是適當的。這個目的一經達到,他就把這些人完全丟在腦後,不再傷害他們了……
拿破崙在事實上是否的確值得稱為偉人,對於這個問題,世界輿論仍然有分歧,也許將永遠會有分歧。對於一位起自默默無因而在幾年之內就成為同時代人中最強大、最有權力的人的偉人品質,要加以懷疑是不可能的。但是,力量、能力和優越,或多或少都是相對的字眼。要正確瞭解一個要去統治他那個時代的人需要有多大的天才,就必須考察那個時代。這就是對拿破崙的評價的根本分歧之點。假如像大革命的崇拜者所認為的那樣,大革命時代是現代史上最輝煌、最燦爛的時代,那麼拿破崙能在統一時代居於首位,並且保持這個位置達十五年之久,他當然是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最偉大的人物之一。如果恰恰相反,他不過像一顆流星那樣在全面消散的迷霧之上運行,如果他發現自己周圍別無所有,只是由於虛偽文明的氾濫而被毀壞的社會環境的一片廢墟;如果他只須同由於普遍意志消沉、軟弱的相互抗衡和卑鄙的情操而被削弱的抵抗力量進行戰鬥,即:事實上同各處由於他們本身的不協調而變得分裂、癱瘓無力的對手進行戰鬥,那麼他的光輝的成功,就因其來得容易而遜色了。現在,根據我們的意見,事情的真實情況是這樣:我們並沒有誇張拿破崙偉大這個觀念的危險,儘管承認在他的經歷中有不平凡的、給人以深刻印象的東西。
他所建築的這座大廈是完全由他一手造成的,而他自己則是拱門的拱頂石。但是,這座龐大的建築物根本沒有基礎;它所賴以建成的材料不過是其他一些建築物的廢料;有些由於枯朽而腐爛,有些則從一開始就不堅固。拱門的拱頂石一經抽掉,整座大廈就倒坍了。
總而言之,這就是法蘭西帝國的歷史。法蘭西帝國由拿破崙規劃和創建,它只同他一起存在,並同他一起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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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奧地利公主瑪麗.路易絲。
②指1809年離婚的約瑟芬和1810年續娶的瑪麗.路易絲。
⑦塔爾馬(1763–1826),法國著名演員。
資料來源:中國拿破崙
引用網址:http://www.napolun.com/napoleon/comment/opinion/metternich.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