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崙論 【法】福爾著 桑諧譯
第二章 反面(一)
耶穌成了一個神話人物,拿破崙卻沒有。世界上直到基督死後一百年,才真正開始注意他。他屬於古代東方,在那裡,什麼都是奇蹟,什麼都是幻想。基督過的生活、說的話、做的事,有權勢的人和聰明的人沒有看到,非常貧苦的人看到了。這些貧苦的人毫無文化,又極老實,強烈地傾向於迷信,歪曲和誇張他們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而且把故事鋪敍,修改到這樣的程度;從故事中找到一個象徵,就把這個象徵說得多麼意味深長。耶穌死後,既沒有人核實,又沒有辦法瞭解情況,也沒有權威檔,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種幼稚的敍事,零零碎碎地口傳著以及從想像到想像而流傳著。這個敍事沒有為現世留下任何符合原來實際情況的東西(原來實際情況中有缺陷之處均已散失,像岩渣熔滓從火山爆發的火焰中散失掉一樣),留下的只是一個奇異的浪漫故事,它實際上不過是表現出古代世界受苦受難的一半人的感情需要而已。耶穌被人打扮成為善良的天使。人們只能籠統地看到他的事蹟。
但是,拿破崙的情形卻相反。人們看到的只是細節和偶然事件,他和惡魔一樣被剝得赤身露體。在這方面,我覺得,誰也沒有想去分析一下拿破崙的一句意義深長的話——他稱之為對人的認識初步入門的一句話:“人和圖畫一樣,必須放在亮光底下端詳。”甚至在他飛黃騰達以前,對他猛烈的、毫不留情和毫不放鬆的批判已經尖銳到足以成為那一世紀一個顯著的特徵。這種批判包圍著他,緊盯著他,以便探查他的每一個行動,不論是最沒有意義的還是最重要的行動;並且分析他的每一項事蹟,不僅是他成為偉大人物的時期的事蹟,而且遠溯到他微賤幼年時代那些無關重要的日子裡的事蹟。在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的生活中,有些錯誤和缺點是別人難以看出的,也沒有人感興趣。如果錯誤和缺點終於被人發覺了,它們也只是跟這個人的平淡無奇的個性混雜在一起。但是,在一個獨自居於最高地位的人的顯赫生活中,有了錯誤和缺點,就引人注目,而且像太陽裡的斑點一樣,似乎是黑色的、固定的、消除不掉的,從不遠的地方看,還顯得更清楚——這種人的生活會引起所有同時代人和後代人的好奇感,它是如此光輝奪目,連一點點影子也顯得極端重要,雖然這個影子有些色彩,也在移動。但是,這是小人物的見解,這種小人物面對著大畫家的作品,看到的只是:手指放得不合適,頭髮畫得太厚,或者嘴畫得不像。一個過於接近偉大人物的人只能理解偉大人物與他本人相似之處——也就是說,只能理解偉大人物較無價值的、較普通的成分。他迫切希望從偉大人物身上找到那些能把他降低到他自己水準的東西。即使他在偉大人物吸引之下接近這個偉大人物時,他還是有所戒備。他所注意的是偉大人物的醜惡一面,以便從中可以看到自己最惡劣的品質。他一點也不知道,當他仔細觀察英雄的生活藉以證明英雄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候,他是多麼誇大了這個英雄。
一個歷史家會責難拿破崙在8歲時毆打他的一個兄弟,另一個則會責難拿破崙在陷入肉體極端痛苦的深淵時曾經發出呻吟和怒號。拿破崙的特徵是:感情衝動、興高采烈時的某些舉動,慣於說粗野俏皮話的癖性,突然急躁不安又立即平靜下來的情緒。人們認為這些特徵是——或者至少挑出這些特徵來認為是——拿破崙的既定原則,性格上不可救藥的缺陷,故意發作的壞脾氣。他不能像單純的思想家那樣把自己和眾人隔開。他總是處在正在發生的事件的中心:這就是說,他整天處在笨蛋、奴才和流氓的包圍之中。一個畫家在畫廊裡與觀眾混在一起時,心中總是暗暗地把他在無意中聽到其意見的那些人看作蠢才。拿破崙往往也是這樣——而且公開說出了口。這是他自我表現的方式。這是有權有勢的人的自我表現方式,他們幾乎是想到就做,如果有人不能理解他們,不能毫不猶豫地追隨他們,他們就動氣。拿破崙顯然具有極端矛盾的精神;這正如一切抱有堅定合理的個人意見的人一樣,他們甚至和觀點相同的人具有同感,覺得這種個人意見是漂浮在表面上的某種共有的偏頗之見。有時,他沉默不語。有時,他也跟他的隨從談些大家常談的閒話;但是,話出自他的口,就被畢恭畢敬地收集起來,保存起來。以前難道有過偉大人物向提問題的人這樣信口發表自己意見的嗎,斯賓諾莎不跟他的運水人討論他跟笛卡爾討論的問題。拿破崙卻跟頭腦簡單的人長時間地談論他們所熟悉的事情。對笨人,他用似非而是的議論使他們驚服而自得其樂。他的舉動有時像火氣上來的劍術家一樣,來幾下快速的刺擊和推擋,使對手立步不穩,忍氣吞聲退出戰鬥。羅德勒記載過拿破崙的這種任性行動——我相信他甚至用了“任性”這個詞。但是,別人並不能徹底領會這種任性行動,或者至多不過是不適當地加以記載而已。
拿破崙曾經不耐煩地對古爾戈說過:“你對什麼事情總是這樣認真。”而正是古爾戈這個可憐的人,有一天在心情不像平常那樣憂鬱時寫道: “陛下盡可能地對我表示親切——甚至開玩笑地打我的耳光。”
對於這種士兵式的打打鬧鬧,人們一向看得太重了。他這樣做不過表示他興高采烈和非出諸於口的心滿意足:他不大懂得怎樣跟笨人談話——他們本來也不會瞭解他!想一想法利賽人寫的耶穌故事吧。我敢肯定,拿破崙決沒有擰過歌德的耳朵!但是,某種類型的智力高超的人用擰耳朵的辦法向他所喜愛的兒童表示好感,但他卻不知道如何把自己降到兒童們那種吵吵鬧鬧和所用語言的水準。擰一下鼻子或耳朵,稍微揪一揪頭髮——但是,人們能因此重寫拿破崙的歷史嗎,他這樣的動作果真是那麼可惡嗎,布廉納告訴我們:他的手勢是“用他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打人 一兩 下,或者輕輕捏人的耳朵邊兒”。布廉納還說:當拿破崙叫某人為呆子,傻瓜或笨蛋時,“他決不是用這些詞的本來意義,而且他說出這幾個詞的聲調表明,用這幾個詞完全是好意的。”而且,他破口罵了人隨後發現被罵的人非常不愉快時,他馬上感到後悔。“他從來不讓任何人跟他爭吵。”
但是,當有人訴苦訴得沒完沒了,當有人抱著不滿情緒決意不去瞭解情況,或當某人提出過份要求時——這僅僅是指對於人們有時玩弄的或者在散步和吃飯之間撫愛的隨身小動物通常所給予的那種保護,照料和慈愛——那麼,他就突然中止戲弄人,而用一句尖刻的話迫使冒犯的人安分守己。有一天,當他對古爾戈的愚蠢的責備和孩子般的悲嘆感到極端厭煩時,他說:“你以為你到了這裡就成為我的同伴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同伴。誰也不用想管住我。”那時古爾戈幾乎是跟著他呆在那熱不可耐的島上的唯一的人。
資料來源:中國拿破崙
引用網址:http://www.napolun.com/napoleon/comment/b1/part_2_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