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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崙論 【法】福爾著 桑諧譯


第九章 陶土(二)


  拿破崙是怎樣看待法國這個民族——“萬邦中的詩人”——的呢?他是怎樣看待這具低音大提琴的呢?它的弦時常折斷,或者說時常自行折斷,因為它繃得太緊。這個音律和諧的匣子,每當輕風拂過,就錚錚作響。任何一隻手挨近來,它都立即有所感應,顫動不已。它只是在等待著一道強勁的弓來把它那游離在廣闊豐富的音域中的聲響歸攏在一起,奏出鏗鏘的旋律。布廉納告訴我們說:“拿破崙熱愛法蘭西。”但是布廉納是否領會到隱藏在這種愛後面的動機和意義呢?當泰納在書中說拿破崙“像騎師愛他的馬”那樣愛法蘭西時,他的話聽起來豈不是說得比較中肯嗎?但是他這樣講話,是不是像位教授——客觀、生硬,頗為傲慢和存心不良呢?而且,難道很容易瞭解一匹馬的感情嗎?難道法蘭西不比一匹馬好一些或者至少與馬不同嗎?另一方面,拿破崙自己說過,“我知道我只有一種激情,一個情婦——法蘭西;我和她睡在一起;她從來沒有使我失望過……”,這話豈不更使我們接近於理解他對法蘭西所懷有的愛戀的性質嗎?一方面是他,另一方面是法蘭西,通過交往,雙方共同經歷了一場陶醉。如果把兩者分開,任何一方本來也不會有這樣的陶醉,任何人在任何時期都沒有給過法蘭西這種陶醉,也只有法蘭西才有能力以這樣的陶醉來酬答他。我不敢斷言是否宜於用“愛國心”這個字眼來描述他這種感情。老實說,我認為是頗不適宜的。然而由於他的這種感情是更為獨特的,更為罕見的,而且當然不是冷漠恬淡的,我就不知道這種感情是不是還具有更為浩瀚的內容,在它引人注目地勃發時,是不是含有愛國心一詞所不具備的詩意的、甚至積極的豐富內容?關於結婚與戀愛這二者各自的優點的討論無止無休。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前者的優點在於確保人種不絕,後者的優點則在於保證其抒情範圍的擴大;前者的優點在於使社會美德得以鞏固,後者的優點則在於產生藝術。如果一個公民在人生的戲劇中沒有扮演藝術家所扮演的角色,那不是他的過失。反之也是如此。


  無論怎麼說,拿破崙對這一點看得是一清二楚的,他也明白地道出。他的感情和法蘭西的感情就像熱戀中的情侶的感情一樣。他們吵嘴,互相奚落。也用鞭子抽她,使她流血。他又打扮她,把她弄得漂漂亮亮,讓她沉醉在硝煙氣味和榮譽中。法蘭西則自豪地迷戀住他,給他以心蕩神移的歡快,把他敏感的能力運用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她咬他,她哭泣,她滿懷喜悅與痛苦而大聲叫喊。終於,在最美妙、最狂熱的擁抱之後,她搞得精疲力竭,把他從樓梯上推將下來。他只要敲一下門,她就會一邊把門打開,一邊拚命抽噎。在他們把他從她的懷抱中拖走之後,她那可憐的蒼白面孔上的一雙眼睛永遠凝視著那回憶中的美妙往事。她有時在腦海中召喚出這些回憶,有時又強迫自己忘卻它。忘卻的辦法或是發出激烈的言詞,或是沉湎在音樂和繪畫之中,或是使自己處於沉默的萬念俱灰的失常狀態。於是,有一天當她悲傷孤獨的時候,來了個男人,他在鬍子上貼著硬紙,用顏色紙裝飾他那捲曲的頭髮,以便使她誤認為是拿破崙本人。由於這人竭力用虛言假語百般奉承她,她竟然倒入他那軟綿綿的懷抱中……


  我知道他的部下也有不服從紀律的,他所頒布的那些駭人的手令有時也曾引起一片嘈雜的反抗聲。例如被大軍後面的別動隊所抓到的散兵游勇,在不祥的卡斯蒂耶平原上苦於喝不到水之後,接著還要遭受更深的痛苦:這些人得再度爬山越嶺,靠兩條腿跋涉整個歐洲,最後落得個筋骨折斷,傷口爬滿蛆蟲,饑腸轆轆,心涼如冰,意氣消沉,倒斃在積雪裡。我知道,在義大利戰役、在霧月、在第一執政時期以及在奧斯特里茨為他贏得了狂熱的愛戴之後,從1809年起,或者至遲從1812年起,甚至士兵,甚至徵募來的壯丁,背後都對他怨恨起來。但如果他本人在什麼地方露面,軍隊和人民還是會以高昂的激情向他致敬的。每當勝利的前夕或者他親臨戰場的時候,人們總是為他歡呼。對他發出的那種深厚的、出於愛戴的、經久不息的歡呼聲浪,把他的名字從胡安灣傳到巴黎。人們在開拔到殺戮的戰場時,心中存在著一種奇特的狂熱心情:他們揮動手臂,不是由於他們想去殺害,而是由於他們想要頌揚那個派他們去打仗的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神奇的現象,它使人們在此時此刻感到這一個人是一種廣大無邊、莫測高深、超自然的意志的不承擔責任的工具,這種意志包圍著他們,超越他們,使他們不受平庸命運的支配,而如果沒有他的話,等待著他們的正是庸庸碌碌的一生。當倫布朗獨自一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作畫的時候,在無限空間自由遊蕩的各種顏色的分子都凝聚起來為他的技巧效勞,只要他提筆一揮,它們就會按照他的筆法自動集合……由此可見,這些人類的分子也同樣地感到,隨著戰神的足跡接踵而至的,也許是普遍承平與統一的朦朧形象,它們在不太久的未來可能會充分顯現出來。


  我要再說一遍,他們對他的愛攙雜有徒然的反抗和狂熱的奴性!可以肯定他是深深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的。


“我去世以後,人們會說些什麼?”


“陛下,他們會說:‘世界上失去了最偉大的人。’”


“陛下,他們會說:‘各族人民失去了他們的父親。’”


“陛下,他們會說:‘地球的軸心轉移了。’”


“諸位,你們大錯特錯了。人們會說:‘喔!’”


  人們會說:“喔! ——正如一個人在爬上一座高不可攀的山頂之後會這樣地籲出一口長氣,那時他全身發熱,唇幹舌焦,蛇咬過他,荊棘扯破了他的衣服,滿身汗水和灰塵,為自負和疲勞弄得散了骨頭,他倒在灰色的岩石上,靜待清新、聖潔的夜晚來臨。人們會說:“喔! ——正如一個人在越過一片爬滿鱷魚的險惡沼澤後會這樣地籲出一口長氣,那時他到了沼澤的另一邊,看到了女神赫斯貝里特斯的金蘋果。人們會說:“喔!一正如一個人從女妖騷西的可怕的懷抱中逃出來以後會這樣地籲出一口長氣,那時他意識到她的香氣離自己的鼻孔越來越遠,看到孩童和牲畜在溪邊嬉戲。愛把它那血腥的匕首深深攮入這個人的肉裡,開鑿出精神的源泉。


  人們會說“喔!”男人在愛戀的激情中,難道沒有千百次地恨不得他的情婦死掉,好把他從焚燒他身心的那件外衣中解脫出來,重新獲得自由嗎?拿破崙或是同時或是先後,往往在同一個人身上激起熱忱和仇恨,狂喜和痛苦。這就是全能的人註定的命運。無論誰對他都不可能是漠不關心的。他把一切人的精神和思想都激勵起來,每一種潛在的力量都在他前進時被鼓舞起來了。各族人民都巴不得他死掉,然而他們又都希望他能贏得勝利。厄爾巴島上的居民在他抵達那裡的前幾天,曾經焚燒過他的模擬像,然而他本人一到,他們就歡欣若狂。無論他走到哪裡,米蘭、阿姆斯特丹、維也納、德累斯頓、柏林、華沙,甚至在一個敵對的國家,在被佔領的城鎮,他所過之外人們都夾道歡迎。當他戰敗而作為俘虜登上普利茅斯海中停泊處的“貝勒魯封”號,從此只能獨自得意時,海上舳艫千里,遊艇筏子聯成一片。當時倘若他在船橋上出現,所有在場的人都會在熱情洋溢的靜默中脫下帽來。“人類聽命於此人”,正像他們聽命於各種自然現象一樣。


  這是一個奇怪的事實:不但他的敵人,就是那些確實對他有私仇的人,也拜倒在他的魅力之前。這與廉價的聲望毫不相干。“我是沿著黃道,越過赤道運行的太陽。我到每一個地帶時,就喚起一切希望;人們祝福我,崇拜我。然而當我前進的時候,當人們不再理解我的時候,就產生了各種相反的感情。”他是人們期待已久的人物。人們儘管吃過他的苦頭,仍然都甘心接受他。所有的人都接受他——從最兇悍與最善良的到最謙遜的與最驕橫的。當大軍從埃及渡海到法國的時候,他的一名侍從作過這樣的論斷:“倘若從船上跳下海去對他有什麼用處的話,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不願這樣做。可是,為了效忠他的事業,甚至在他有所表示之前,我們個個都願這樣做。”當他途經土倫時,在巴黎就認識他的德克雷前來拜見。這是在他被委任為義大利軍總司令的幾天之後,當時他還沒有得到任何勝利的榮譽。德克雷追述道:“我懷著急切和喜悅的心情匆匆忙忙地跑去看他……我正要趨前擁抱他,可是他的姿態、神情、聲調都足以使我趑趄不前。儘管他的舉止並沒有什麼令人引起反感之處,但這已經是夠我領教的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曾設法彌補我們之問的隔閡。”當他接過指揮權之後,他的麾下有像馬塞納、塞留里埃、拉阿爾普那樣一些卓越的老兵,他們參加過的戰鬥比他多,他們打過勝仗,統率過軍隊。這些人用輕蔑和嘲笑的神情來看待這個派來領導他們的陌生的上級——身材短小,看來並不健壯,長長的頭髮沒有撲粉,脾氣急躁,長著癬疥,一口科西嘉的土腔土調。奧日羅說:“這個小鬼將軍使我嚇了一跳。”旺多姆——一個典型的北方軍人,性格執拗,滿臉皺紋,舉止粗獷,也說過同樣的話。還有歌德,當有人問起他為什麼會對拿破崙那樣特別傾倒時,他乾脆回答說:“那是他。因為那是他,我們才對他注目,——僅此而已。”這個說法夠了嗎?世上究竟有過幾人,為了滿足他們自己的希望而能夠犧牲芸芸眾生,芸芸眾生為了他們也甘願作出犧牲的呢?在這個問題上,難道還需援引惠特曼的“在一位強有力的人物出現以前,一切都在佇候,一切都在延宕……”這段話嗎?


  在情婦和她的情夫之間,在人類與上天註定將有所作為的人們(連上帝也不知道他們所作所為的真正動向和未來的反響)之間,思想上存在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密關係——即便有些距離,也仍是深邃而不問斷的。這種靈犀互通,如果不是被蘊藏在群眾中的神秘引力推向前進,就不會激發出這樣的愛、這樣的畏懼和這樣難以抑制的上進心理;群眾受到這種互通的感情的引導,為它所感動,等待它來了以後才發揮他們自己的力量。他這種普遍的威望雖然最初幾乎令人望而生畏,卻使人們成群結隊蜂擁地跟在他的後面。陽臺上掛起旗子和圍巾,在他那沽滿血跡的馬蹄下擲滿了鮮花。倘若一個城鎮宣佈他晚上到來,傍晚時分他下榻的那條街上就會擠滿前來瞻仰的人群。後來,儘管他時運不濟和突遭變故,他的威望有時仍然達到瘋狂的高度,以致他只靠這種總同他的人品聯繫在一起的威望,即使沒有槍炮、而且差不多沒有軍隊,幾乎也還能擊退整個歐洲的進攻。一個晚上,在他從流放地歸來的時候,他仍舊只憑他那可以依靠的威望,差點兒被歡聲雷動的士兵們扯個四分五裂。這種威望使他內心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陶醉感。雖然,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他逃避這種陶醉,但只是為了更好地玩味它,這正如一個人當其情婦在屋裡時,就關上門不讓任何人闖入一樣。既然他深知自己的內心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力量使他仿佛像躺在搖籃裡一樣受到催眠,猶如一條船在海上受到波濤的顛簸一樣,而每逢戲劇性的時刻,這種力量必然會起作用,那麼,人群的歡呼、吹號打鼓的聲勢、一頂頂的王冠和群眾如痴如狂地爭先瞻仰他的熱烈情景,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呢?他酷愛群眾的這種本能。這是他自己的本能。“我是人民的一分子。群眾的感情與我的感情互相呼應。……”而他只要知道這樣一點就夠了:他和人民共同感受的衝動使他同他們緊密地聯在一起。


  我知道,當有人問他,在他一生的經歷中,哪樁事情給了他最大的幸福感,他回答說:“從戛納向巴黎的進軍。”然而那一次他是孤身一人,一文不名,而且也沒有一兵一卒——他獨自對抗了整個世界企圖叫他下野的陰謀,獨自對抗了為了阻擋他前進而組織起來的一個國家的所有物質力量。然而他卻依靠與他心心相印的人們的神奇行動,未經流血就重新奪回了他的帝國。這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報仇雪恨辦法,它足以洗刷掉這個偉大人物的種種罪孽,因為他為了實現全世界所期望於他的理想,他曾不得不屠殺許許多多生靈,不管他這樣做受到世人的狂熱贊許,還是不顧世人的反抗——雖然這種反抗只要他一使眼色就總是可以鎮壓下去的。這是一種包含著無與倫比的純潔性的出乎意外的報仇雪恨辦法。我們只有記取他上述的那句話,才能從其極端天真爛漫的語氣中更透徹地理解他回答羅德勒時所說的另一句話的全部含意。當羅德勒向他轉述他哥哥約瑟夫所說的關於他的一段友好話語時,他回答說:“他說他是唯一愛我的人,我決不接受他這番盛情。我要的是5億人成為我的朋友。”



伊莉莎白.白朗寧語。


指拿破崙第三。——英譯者


愛默生語


 


資料來源:中國拿破崙


引用網址:http://www.napolun.com/napoleon/comment/b1/part_9_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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